故乡初雪

于德宽

故乡的冬总带着几分执拗的期待,非要等一场初雪落定,才肯正式拉开时节的帷幕。而这场初雪的专属舞台,自始至终都是门前那条穿街而过的东风河。那汪常年泛着粼粼波光的流水是故乡脉管里跳动的温热,是炊烟升起时的静默陪伴,更是初雪降临前,最温柔绵长的底色。

故乡的第一场雪,从不是猝不及防的闯入者。入了冬,老人们便会坐在炕头念叨:“该下雪了,等雪盖了地,越冬作物就暖了。”孩子们则揣着满心雀跃,每天清晨推开窗先望一眼天,盼着铅灰色的云絮里,能飘下第一粒雪籽。这份盼,让冬日的乡村多了层念想,也让初雪登场时的惊艳,更添几分动人的分量。

终于,在某个拂晓,初雪踩着细碎的脚步来了,簌簌声轻轻叩醒晨的寂静。推开门的瞬间,风裹着细碎的凉意扑在脸上,却不似深冬那般刺骨,反倒像个怯生生的孩子,带着试探的温柔,让人不忍躲闪。雪絮沾在眉梢,凉丝丝的触感顺着皮肤漫开,混着清冽的气息钻进鼻腔,那是冰晶独有的澄澈,是洗去秋末尘埃的清爽,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,任这份纯净漫进肺腑,醉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里。

起初的雪粒细如碾碎的精盐,从铅灰色的天空慢悠悠飘下,带着几分慵懒的闲意。落在院中夯实的地皮上,片刻便洇出一层薄白,像给土地裹了层半透明的纱;落在东风河面上,转瞬便没了踪影,只在漾开的水波纹里留下一道极淡的痕,眨眼间就被流水揉碎,连余迹都寻不见。唯有岸边的芦苇丛成了初雪最早的“落脚处”:雪絮落在枯黄的芦苇秆上,渐渐积得厚了些,让原本萧瑟的芦苇顶起了蓬松的白绒,像无数支蘸了银粉的毛笔,正对着铅灰色的天空,一笔一画书写着冬日的诗行。

河面上倒比岸边热闹些。几只不惧冷的白鸭在还未结冻的水域里自在畅游,雪白的羽翅划过水面,漾出一圈圈细碎的涟漪,把河面的光影搅得晃晃悠悠。它们时而猛地扎入水下,黄色的鸭蹼在水面匆匆一摆,便消失在粼粼波光里,只留下一圈圈扩大的水纹;待再浮出水面时,喙尖常沾着几星嫩绿的水草,甩头抖落水珠的模样憨态可掬,连脖颈处的绒毛都跟着颤动。有时它们还会追着飘动的雪粒游泳,你追我赶间,翅膀溅起的水花落在岸边的蒲草上,转瞬就凝成了细小的冰晶,像给蒲草缀了层碎钻,给素净的冬景添了几分灵动的生机。

往远处望,田野早已被雪幕笼住,若隐若现间,成了一幅留白充足的宣纸画。田埂的线条被雪揉得柔和,远处的稻草人裹着薄雪,只剩个模糊的轮廓立在田间,恍若仙境里的剪影。河上的石桥栏上,雪落得匀匀净净,青灰色的石面裹着一层白,倒映在河水里,竟成了一幅水墨淡彩:桥的轮廓、雪的白、水的清,还有几个举着相机的身影,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景在画中,还是人在景里。

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,几只缩成绒球的麻雀应声惊起,褐色的翅膀带起细雪,慌慌张张落在农家院的土墙上。定了定神后,小脑袋一点一点啄着墙缝里的雪粒,偶尔抖落颈间沾着的雪花,圆溜溜的眼睛还警惕地瞅着四周。院门口的老槐树也换了模样,遒劲的枝骨裹着雪,倒像一夜之间绽满了银花,枝尖还透着细碎的光,在雪色里闪着淡淡的亮;青砖垒的院墙被雪裹住,只在砖缝里漏出点点暗红,像给冬日的墙围了条别致的“玉带”;院角的木架上,金黄的玉米串裹着白霜,愈发显得饱满紧实,红辣椒串缀着雪粒,艳得像团小火苗,在一片素白里撞出亮眼的色彩,格外醒目。

日头渐渐爬高,河两岸的村庄早被裹进白茫茫的雪色里,却慢慢透出了烟火气。屋顶的炊烟缠着细碎的雪粒袅袅升起,丝丝缕缕漫向天际,似要与云端的雪絮缠成一片,把白蒙蒙的天染出几分暖;河面上,捕鱼人的小木船覆了层薄雪,船桨斜斜靠在船舷边,轮廓在朦胧的雪雾中愈发清晰,像水墨画上用淡墨勾出的线条;坝下人家门前的国旗裹着雪花,红色的旗面在风里猎猎飘动,红与白相映得格外鲜明,成了雪天里最庄重的色彩。连雪地里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,也成了这幅雪景图里最灵动的笔触。有的是孩子蹦跳的小脚印,有的是大人沉稳的深痕,弯弯曲曲地通向各家的院门,串起了整个村庄的暖意。

这时村子才算真正醒了,热闹气儿顺着门缝、伴着炊烟漫出来。各家炉子里的柴火“呼呼”地喘着,闷响裹在凉风中飘远,又混着院角老母鸡“咯咯”的叫声,一声短、一声长,像是在跟炉火搭话,软乎乎的全是暖融融的烟火气。雪天放不了牛,隔壁张家媳妇正蹲在铡草机旁添玉米秆,“咔嗒咔嗒”的声响在安静的雪天里格外清亮,每一声都透着踏实的日子味。

胡同口忽然传来电动车“嗡嗡”的马达声,是卖热豆腐的金老汉来了。他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厚棉袄,棉帽檐上沾着雪粒,车斗里的豆腐盘上盖着两层厚棉帘,帘边缝着磨得发亮的旧布,严严实实地裹住满车的热气。在刘三家门前停稳后,他掀开棉帘的瞬间,白花花的豆腐浸在冒着热气的汤里,白雾“腾”地一下裹住他的脸,连眉毛上都沾了层白霜。“热豆腐哟,刚出锅的热豆腐!”他扯着嗓子喊,声音拖得老长,裹着浓浓的豆香绕着胡同转,连落在肩头的雪粒都像是沾了暖意。街坊们闻声纷纷端着碗盆赶来,“金大爷,给我来两块!”“我要三块,孩子就爱吃你家的豆腐!”金老汉笑着应下,手里的菜刀“嚓嚓”几声,切下方方正正的豆腐,稳稳盛进大家的容器里,指尖还沾着热汤的水汽。

沿村路往龙江桥走,雪地里印满了错落的脚印,像撒了一地的碎星。穿亮红色或明黄色棉袄的孩子像一团团小灯笼在雪地里跑,有的追着飘飞的雪絮,有的蹲在路边滚雪球,棉鞋踩在雪上,留下一个个圆滚滚的印子,有的还带着鞋尖的小花纹。身后的妈妈裹着厚围巾快步跟着,声音里带着嗔怪的暖意:“慢些跑!脚底下滑,别摔着!”

不远处,几位中年妇女各自骑着电动摩托车,着装透着生活的巧思,有的裹着枣红色棉外套,领口别着素色围巾;有的穿件亮蓝色冲锋衣,袖口挽起,露出彩色手套,鲜活的色彩撞进素白雪景里,瞬间点亮了冬日的沉静。她们由远而近驶来,车把上挂着的布兜晃悠着,原来是要去蔬菜大棚帮忙采收新鲜蔬菜。清脆的说笑声裹着暖意,在冷冽的空气里轻轻漾开,又伴着车轮碾过薄雪的“咯吱”声,成了雪天里一道满是烟火气的靓丽风景线。

望着眼前的景致,我忽然明白,这场初雪不过是东风河畔冬日的序章。往后的日子里,或许会有更厚的积雪,会有更冷的寒风,会有河面结冰后的寂静,但此刻这河畔的素净、这份独有的静谧、这藏在雪色里的烟火气,早已足够熨帖地记在心底,成了冬日里最珍贵的念想。